“德”的文化精神

《論語·為政》首句指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在中國傳統社會，一個人一生最大的成功不是建功立業、著書立說、富貴榮華，而是擁有高尚的品德。這一點從宋明理學家尋“孔顏樂處”，都極為推崇顏淵可以看出，他們認為孔子弟子三千，獨顏子好學；學者當學顏子，入圣人為近；顏子沒，而圣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等等。以世俗眼光來看，顏子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沒有大富大貴，其人生并不顯赫，但文化巨人卻普遍認為顏子的人生最為成功，因為惟有德者才能如此安貧樂道，從而為普通人的人生成功提供希望和路徑。世界上能擁有富、貴的人很少，因而富、貴無法成為普遍意義上的成功，但“德”人人都可以通過修身獲得，具有普遍性、非功利性?！妒酚洝钒选恫牧袀鳌纷鳛榱袀髦住芽鬃恿腥胧兰?，也是出于有德者居上的考慮。

　　“德”字的甲骨文字形是“行”與“直”的結合，表達人在街道上向正前方直道而行之意；“道”字的甲骨文字形是“行”與“人”的結合，表達人在街道上行走之意，可見，“德”字與“道”字的甲骨文字形相似，而且都具有共同、規范等含義，所不同的是前者比后者多了“直行”之意。因此，《道德經》將“道”與“德”前后并列論述有著非常悠久的傳統和淵源，與此相互印證的是，《論語·述而》也認為德與道以及仁、六藝有著內在聯系，“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金文中的“德”字字形在“直”字下面加了一個“心”，意味著“德”字的含義從“直行為德”發展為“直心為德”，反映了殷周之際發生的文化變革?！爸薄弊旨坠俏淖中螢椤澳俊迸c直線的結合，表達直視、正見之意，引申出正直、公正、正義等含義?！睹献印るx婁上》有一段論述，非常精彩地表達了“德”字本身所蘊含的文化精神與思想精義，“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古人認為“德”源于天，例如《論語·述而》說：“天生德于予”，“直”字的甲骨文字形也似乎說明了這一點。如果我們把“目”上方的直線看作光線的話，那么“德”與天便可建立起聯系，而這一假設絕非無端揣測。《詩經·小雅·大東》說：“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論語·衛靈公》說：“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可見古人以矢喻直、喻德，而最直、最遠之矢為太陽光線，《墨子·經說下》說：“景，光之人，照若射”。因此，矢與光線，進而與時間有了內在聯系，馮時認為“矢所具有的直與時間的雙重象征意義正決定了陶寺圭表以矢鏃垂正槷表的獨特做法，反映了圭表致日的固有傳統”?？梢?，“光陰似箭”的觀念有著異常久遠的源頭。

　　先民在觀象授時、圭表致日的過程中，發現天具有因理性守時而表現出來的信、誠、公、直、明等高尚品德，這些品德也體現在觀測者（圣王）朝乾夕惕、公而忘私、兢兢業業制定歷法、指導農時、服務民眾的高尚行為上，從而構建起了“德”（品德）與“道”（天道）的內在聯系?！吨芤住での难浴穼Υ诉M行了全面總結，明確指出“德”是天人合一的產物。

　　上古時期，天文歷法學是維護統治的主要科學和工具，統治者掌握著觀象授時的權力，天文歷法學知識也只在統治集團內部私相傳授，例如《論語·堯曰》說：“‘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匆嘁悦怼薄拇呵飼r期開始，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生產力的發展，觀象授時在維護統治中的作用日益降低，“德”也不再為圣王所獨有。以孔子創辦私學為標志，知識和“德”的話語權開始從統治者手中轉移到知識分子手中。由此我們會注意到，孔子之前，圣人同時也是統治者——圣王；自孔子始，圣人也可以是不在位而有德的知識分子。不僅如此，文化巨人普遍闡發人人具有德性，可以成為圣人，例如《孟子·告子下》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性惡》認為“涂之人可以為禹”。《大學》則論述了人皆可以成為圣人的實現路徑，仁體現在子女身上是孝，體現在父母身上是慈，體現在君主身上是仁愛，體現在臣子身上是恭敬，體現在人與人交往上是誠信，每一方面做到至善都是仁，因此，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人人不論高低貴賤和社會分工，只要努力修身，提升道德修養和精神境界，都是成功的人生。

　　《周易·坤·文言》《孟子·盡心上》認為，隨著道德修養的提升，一個人會發生由內而外的變化，美在其中，暢于四支，發于事業?！睹献印けM心下》則提出了道德修養提升的幾個階段，“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史記·五帝本紀》認為“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陶寺時期天文歷法的巨大進步可以與此相互印證，從此，先民把個體生命的有限人生與無限光明聯系在一起，為我們確立了“充實而有光輝”的人生意義，所以“德”常常與“明”連用為“明德”。千百年來，我們發展出了龐大的美德體系，涵蓋了信、誠、公、直、明、仁、義、忠、孝、善、良知等，為不同的個體生命提供了不同的成功路徑。陽光普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人生成功的密碼也蘊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雖然每個人的能力有大小、地位有高低、財富有多少，但只要心中有“德”，都是充實而有光輝的成功人生。（隋云鵬）